花開花落 死生契闊:談《送行者》  ■江文隆

幽冥永隔,死生兩茫茫,長久以來,死亡一直被視為一種禁忌,這是卻最刻骨銘心、千古艱難的人生課題,我們無從了解死後的世界到底如何?死亡是什麼滋味?由於對死亡的恐懼與逃避,無論是至親或自己,我們很難在面對天人永隔時能有豁達或積極的心情,悲痛與糾結的情緒,好像無止境的佔住所有的生活。如何面對,何以解憂?看完今年剛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日本電影──《送行者》,或許可有另一番的體悟。

轉彎進入納棺師行業

迷濛的大霧之中,稀微的車燈,是這場電影的開場白,踽踽獨行的主角大悟,即將展開一個人生的故事。面對巨變下的人生,失業的大提琴手大悟與妻子回到了故鄉山形縣,住在母親遺留下來的老舊房子,汲汲尋找能安家立命的理想工作,在吃飯時看到了「旅途協助」的徵才廣告,以為是可以經常旅遊的導遊工作,就欣然的去求職。但是他遇到的老闆真性格,履歷表不看就即刻錄取,高薪的誘惑與睿智的態度,一步步引誘大悟走入這個一般人都視為畏途的「納棺師」行業。

納棺師,是在人去世後第一個趕到現場為死者進行潔身、化妝、著衣、入棺的工作者,台灣叫禮儀師。

這樣的陰錯陽差與職業落差,一直是衝突的戲劇效果,自己厭惡、妻子反對及朋友的輕視,讓大悟一直面對著角色的矛盾與無奈,但在親身經歷一場場送別式後,他漸漸了解到「送行者」工作的重要意義,從工作的專業及態度獲得親友的肯定。

看盡生離死別的不捨與悲傷,最後面臨到自己的切身際遇,大悟是否繼續憎恨他那從小拋妻棄子流落他鄉的父親,任他流落成為無名屍?還是放下這30年從小積聚的怨恨,重拾父子之情,送他最後一程?

在悠揚的大提琴聲中,送別遠行的親人,陸續展開螢幕的是悲欣交集的人生大戲,低沈又委婉地述說出生死的黯然,在無奈與哀傷之中,卻又透著溫暖的慰藉,如同整個戲劇的呈現,娓娓道來,平靜鋪陳,於平凡處見深刻,悲喜中藏深意,誠懇而坦然的面對人生最大的功課。

在死亡的故事背後

「在死生交界處,最美的送行帶來最深的體悟。」導演掌握了幽默諧趣的調味,讓死亡不再是冰冷的告別,豁達的黑色幽默,讓人在擦完淚水之後又忍不住會心的一笑,好像死亡的面目不再可憎;而生命更加的生趣蓬勃。

死亡的故事裡,有不同的人生。大悟的處女航就面臨到了震撼教育:一個獨居的老太太,被人發現時,已經去世多日,在飛滿蒼蠅的環境中處理發臭腐敗的屍體,首次感到職業的艱辛跟難堪。

納棺師職業的專業,就在第二個故事中展現。丈夫與死去妻子分離的不捨,在稚女的聲聲呼喚中更感惆悵。但納棺師的專業,整個納衣過程的藝術化,彷彿有了溫暖的安慰。第三個故事是因性別認知衝突而自殺的年輕人。在美麗的容顏之下,當禮儀師在替死者穿衣時,才發現死者是男的,這下到底要以什麼性別裝扮?後來父母決定尊重死者,把孩子打扮漂亮的女性,儀式結束之後,父親還特別說道:「女生也是我的骨肉。」把親情的體諒化成了對死者的尊重。

第四個故事更是社會中常見的衝突,叛逆的少女與朋友出遊意外而喪生。就在出殯時,過逝者的父母為著孩子的去世爭吵,彼此互相指責,尤其怪罪女兒的男友,整個靈堂吵成一片,彷彿把生者所有的家庭矛盾全在此時掀了出來,死者已矣,唯獨生者卻還在為彼此的恩怨糾纏和繁文縟節爭議不休,這樣的場景,我們在許多社會新聞的版面都可以看見。

人生的協奏曲,由遠而近,拉到了大悟的鄰居,從小就看著他長大的澡堂大嬸,也是大悟好朋友的母親,更加深刻的拉到了主角的感同身受,導演刻意安排的火化場景,在刺耳的軌道聲中,熊熊的大火,好像燒斷了死者與世界的連結,從此沒了這個人,看在親人眼裡,百感交集,萬般不捨卻又割捨不下,彷彿悲傷無可壓抑。

但是,劇情並不沉浸在死亡的悲傷之中,螢幕馬上換到了生機盎然的春天原野,眾鳥群飛、繁花似錦,彷彿在告訴我們生死更迭就是自然的場景,就如同殯儀館的阿伯所說:死亡就像一道門,死亡不是結束,是通往另一路的大門。

寬恕 才能繼續前進

最後的故事是大悟自己的父親,這裡面還深藏了一個暗喻,大悟回到故鄉後,打開小時候練奏的四分之三大提琴,繫著一塊用布包藏良好的粗糙石頭,讓大悟回想起那段刻意迴避的往事。

大悟的父親曾經帶他去河邊散步揀石頭,父親說古時候的人有石文的習俗,就是揀一塊石頭送給彼此,足以代表自己的心情,大悟揀的是一塊光滑的鵝卵石,而父親給的是充滿坑洞的粗糙石頭,後來父親拋妻棄子,隨愛人而遠走他鄉,甚至彼此約定每年要到河邊撿石頭的誓言也無法做到,留給大悟的是稚子的無依與滿滿的怨恨,但或許是母親貼心的安排,讓石頭成了彼此的連結。

就在大悟決定面對父親,以盡人子之情的時候,起初父親的臉孔在記憶中似已模糊,無法認清,但在大悟打開父親雙手時,手上持著的竟也是一顆光滑可愛的鵝卵石,就像大悟小時候送給父親的那塊石頭,頓時父親的形象從模糊到清晰,幾十年來的憎恨頓時化成了溫暖的諒解,大人世界的挫折與無奈,或許不是當時的小孩可以了解,是要再繼續恨下去?或者是放下它,在寬恕之中去收納它?電影在溫馨動人的氛圍中去述說這一切。

送行不是排場 而是放下

對「送別式」的印象,依稀記得小時候淒厲的號角聲,做法事加上悲泣嚎啕的哭聲,伴隨著所謂「吹狗螺」狗叫聲,在暗夜裡增加恐怖的氣息,民俗中有許多的禁忌讓喪禮成了活人的負擔,而逝者真能領受嗎?

有些殯葬業在處理人的後事,往往非常潦草,甚至非常不尊敬,有時會故意用一些莫須有的話語,製造親人的恐懼與不安,以加大利潤,我們或者懼於親朋好友說三道四的人言可畏,或者基於對未知的恐懼及對神衹的禮敬(或賄賂),或媚於禮俗的安排,好像忘了「死者安之,生者懷之」的安排,動人的送行應不需要排場,不需要虛偽的場面話,而是真心的祝福,寬心與放下。所幸我們也欣然的看見,這幾年台灣的殯葬文化有了些改變,就如同劇中的呈現,死者已矣,生者如何去放下,去面對、更珍惜人生,而對死亡的關照,應指向更積極的人生。

生與死的課題

在人生的悲喜劇中,省思面對死亡與生命的意義,可藉此思考生命中最重要的價值是什麼?就如同《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》書中所說:「只要你學會死亡,你就學會了活著。」唯有觀照死亡,我們才能更了解生命,透過了解死亡在生命中的地位,才能有更正確的人生觀,我們無法挑戰人生的不可逆,但就是因時間的流逝如斯才更顯人世的可貴。

劇中特別強調美食,經常可看到主角們津津有味的享受食物。導演刻意的在告訴我們,壯闊的風景、美麗的人兒、美好的食物、慈愛的長輩和孩子們天真可愛的容顏,都是我們為生命而存在的最佳理由,珍惜現在、享受人生,甚至為美好的一切挑戰挫折,活出生命的意義,關懷與尊重面對生命與死亡的態度,尋求宗教信仰或堅貞信念,面對生死無常,我們每一天起床,都應感謝又多活了一天,對自己說:活著真好,然後努力的活出每一天的意義,才能死生無憾。

藉由了解死亡,我們能更了解生命,如劇中所看到的為了死亡而拚命逆流直上的鮭魚,「反正是死,何必這麼辛苦?」這樣的問題扣擊著生命的意義,既然人生一如花的開落,是自然界的本然,何妨璀燦的開出美麗的花朵,盡情的去享受生命的每一天,才能無憾的凋零。

生離死別中,有人生的「大悟」。
(全教會對外事務部主任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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